前不久,在《百家讲坛》主讲《末代皇族的新生》曾创“新高”收视率的晚清研究学者贾英华再受关注。他的新著《你所不知道的溥仪》之二《伪满秘事》暨海外繁体字版,刚一面世便在国内外引起很大反响。一直以来,贾英华在文坛低调得近乎神秘。他拍摄了《末代太监游故宫》《末代太监忆生平》《末代皇族生活实录》等珍贵历史纪录片,还是大型纪录片《故宫》讲述人之一。
深秋的京城,天高云淡。在东四环一家静谧的咖啡厅里,贾英华接受了北京青年报记者独家专访。访谈的四五个小时中,时间宛若静止,心绪如同潜进一条百年的历史长河。多年来,贾英华寻访了末代皇族亲历者三百多人,搜集了大量晚清以来人物数百小时录音、数千幅历史照。他打捞的史料真实而珍贵,揭示出末代皇帝溥仪令人罕知的一面。
作家中“最了解溥仪的人”
末代皇帝溥仪的一生,极具传奇色彩。他三岁登基,一生三次称“帝”,历经晚清、民国、伪满洲国,一度被滞留苏联,后来归国改造,在新中国成为自食其力的普通公民。在贾英华看来,溥仪一生的奇特经历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是中国百年巨变的一个历史缩影,其历史意义怎么说都不为过”。他认为在当下风云变幻之际,研究写作溥仪的晚清及伪满秘史,不仅能留住历史的细节,而且具有极其现实的意义。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近几年,贾英华放在读者面前的《末代皇族的新生》《末代皇帝的非常人生》《末代太监孙耀庭》《末代皇叔载涛》《末代皇弟溥杰传》《末代皇妹韫龢》《末代国舅润麒》《末代皇帝最后一次婚姻解密》等著述,本本受到读者欢迎,而且受到国内外上百家权威媒体,诸如中国日报、纽约时报等大篇幅评介。他坦言,“这次是我撰著的第十二本有关溥仪的纪实作品”。著名学者阎崇年评价他的“末代皇帝系列”是“清史、民国史、民族史、北京史和满学、故宫学、历史学、谱牒学史苑中的新葩”。莫言几年前曾经为他亲笔题词:“英华兄:如椽大笔写春秋”。
时至今日,贾英华与“末代情缘”始终未断。溥仪生前还有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哪些故事更接近历史真相?他认为“这些也许只有亲历者才能知道”。他历时30年,采访了300多位溥仪身边人,挖掘出溥仪一生人所罕知的背后,被认为是当今作家中“最了解溥仪的人”。
贾英华坦言,“我历来不愿吃别人嚼过的馍”。他在《你所不知道的溥仪》之一、二中尽收国内外珍罕史料,试图揭示晚清宫廷人所不知的史实。他还对《我的前半生》中十几处不准确的地方,做了补充订正。
经过深入考证,他首次在书中披露出一些历史真相。世人事后才知,1931年11月,溥仪在日本人所谓“保护”之下,在天津港秘密登上了一艘日本汽船,悄然潜往东北,由此开始了长达14年的傀儡生涯,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他认为,溥仪在伪满洲国的14年,即日本侵略者霸占我国东北领土的时期。最终,溥仪使伪满洲国成为“轴心国”的一员,支撑了日本侵略者的对外侵略扩张战争。“溥仪就是一面镜子,最后他被绑在历史罪犯的战车上,越走越远。”贾英华直言,“日本侵略东北乃至中国,绝非偶然。溥仪恰是日本整个棋局中一颗微妙的棋子。”
贾英华在题写溥仪墓志
历史的缘分,让我认识这些人
熟悉贾英华的朋友时常跟他开玩笑,“你这一辈子活了别人三辈子”。说起自己与末代皇族的情缘,他颇为感慨:“有一次张艺谋就说过,‘你有缘遇见这些人,老天就是派你来干这事的’。” 很多读者都有印象,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一部《末代皇帝的后半生》横空出世,成功续补了溥仪的《我的前半生》,当时有上百家权威媒体刊出评论,贾英华的名字第一次进入公众视野。
1952年,贾英华出生在北京皇城根下,归属东四八条居委会。曾经,相当一部分皇族居所都集中在他所居住的东四那片。 他记得小时候就认识容龄,“她就住在霞光街,我同学刘伟就住她家北屋,她住东屋。小时候上学习小组就看见已经是老太太的容龄跟那院儿里,躺在躺椅里抽烟看书,还跟我们一块儿聊天。当时的街坊们除了猎奇以外,对容龄也不太感兴趣。容龄那时是中央文史馆馆员。”
第一次遇见《我的前半生》的场景给贾英华留下深刻印象,“1966年12月底,我刚14岁。当时在鼓楼的红卫兵司令部,看到有一本溥仪的《我的前半生》未定稿本,立刻被书里的传奇内容吸引”。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是一个零飘碎雪的夜晚”,捧着那本书一直看到了天亮。看完之后贾英华心里渐渐生出一个疑问,“溥仪的后半生如何”?当时找相关的历史书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后来他发现附近的一位街坊,“他们家有学问,书特别多”,但是人家不让人看。经过死磨硬泡,人家最终妥协,“我给他们家扫地打扫卫生,就可以在他家看书”。再后来,他当了东城区图书馆的义务管理员,能近水楼台看到更多相关史书,便萌发了续写“溥仪后半生”的念头。
二十多岁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要续写溥仪的后半生?困难可想而知。更不幸的是,不久之后发生的一场“变故”,使贾英华大受打击。他用一年时间艰辛撰写的百余页手稿以及提纲、编年、线索等,“被一个东北人‘取走’,反过来状告我剽窃”。一夜之间字纸皆无,生性执拗的贾英华“憋了一口气,一定把它写出来”,他决心从头再来。
没想到这一写就是十年。那期间老父亲卧病在床,他还一边工作一边读历史系夜大,利用所有空余时间采访、收集、整理有关溥仪的史料,“采访写书的10年,我没看过一次电影,没看过一次电视。”
如同大海捞针般,贾英华寻访了溥仪身边300多位历史见证人,这其中既有皇亲国戚,也有溥仪昔日的臣仆、同事。他甚至找到了与婉容通奸者的亲属。“那时候还没有录音机,光是采访笔记和史料就装了几大编织袋。八十年代后我才用上录音机,所有记录全拿得出来,有录音,甚至有本人签名。”在此过程中,他与末代皇族成员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并受溥仪遗孀李淑贤和溥杰所托,为溥仪题写墓志。后来还为逝去的忘年挚友、末代太监孙耀庭撰题了碑文。他坦言,“历史的缘分,让我认识这些历史人物”。
末代太监孙耀庭与贾英华
刚开始,许多事件的当事人大多会保持缄默,贾英华用真诚与执着打动他们,擦去历史的尘埃。直到现在,妻子也偶尔会拿他打趣,“我们家英华多逗,我们新婚没跟我睡一块,跟一老头刘宝安在养老院同吃同睡一礼拜。”每次妻子一说,当年的情景就像电影一样出现在贾英华眼前。他那时找到曾在北京同溥仪接触的一些老人,等到他追到云南采访时,有的老人已经去世,活着的人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刘宝安跟溥仪住一屋的,洗澡都在一块”。
贾英华趁婚假赶去蓬莱,寻访跟溥仪同住同劳动的刘宝安。一下车,他就绕着县城从早到晚走了整整一天,走到崩溃时总算找到了刘宝安所住的养老院。他立刻送走妻子,跟刘宝安在养老院同吃同住了一个星期。“我带去了溥杰给他签名的书,还带了日本制造的一个可以折叠的塑料杯。”他没想到,后来刘宝安不仅讲述了很多隐秘的事,竟然还把保存完整的溥仪的几封信札交给了自己。“这九封信历史价值非常高,毛泽东接见溥仪这个情节当时我采访了几十个人,但莫衷一是,说的都不一样,甚至中央档案馆都没有相关史料。后来就是从溥仪的信中得到了毛泽东接见溥仪的时间、地点、人物,真实无误,非常清楚。”
很多知情人都上了年岁,为了抢救历史资料,贾英华经常要跟时间赛跑。“一次我从政协宿舍找到一个线索人在香山,到了香山又说搬到了颐和园,赶到一问说又搬回了和平里。我从早晨骑着自行车一直找到晚上9点多才找到那家,结果很遗憾,那人前两天去世了。”
后来贾英华还听人说过一个小插曲,国家曾经给有关部门下过一个任务,“溥仪改造出来了,一定要写出末代皇帝的后半生”。但据说凑了一堆人,折腾了有几年,最后也没写出来,不了了之了。
曾经有人怀疑“书里那么多对话,你在场吗?瞎编的吧”,贾英华笑了,“我采访的当事人,他们的语言及对话都是原始的,编也编不出来。我要不写,这些历史细节就没了。”
《我的前半生》执笔人李文达给了贾英华很大支持,老人家不仅亲自写序,当听到有人建议署名加上李文达时,他说“不能加。英华为这本书呕心沥血,差点把命都搭上,北上长春,南到云南,追庄士敦追去了英国,他把功夫下透了”。
贾英华(左)与溥杰在其家中
跟皇上老婆打官司的贾先生来了
贾英华写的《末代皇帝的后半生》甫一出版,便轰动了文坛。 溥杰说,书中的历史细节“比小说还生动”。但贾英华没想到的是,那个曾经拿走他文稿的东北人,又跑去鼓动李淑贤告贾英华侵权。为此,贾英华把整本《后半生》从头捋了几遍,采访了几次、多少人、哪一句话怎么来的,都逐行逐句做了标注。起初法官一看这官司直乐,“溥仪的老婆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怎么打,人家原告肯定赢”。但贾英华坚信,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那场官司打得很轰动,后来还被当作著作权案例写进大学的教科书。庭审时,法官的问题刚一落地,贾英华已经提供出来十几条佐证,原告“翻了半天都还没找到出处”。
他至今难忘,当时八条整个居委会全体都来给他作证。更有意思的是,世界版权协会顾问郑成思在案子结束以后约贾英华,“我跟你说实话,我是那边请去为他们作证的,结果被你这个小青年感动了”。
官司打完,贾英华反倒出了名,《末代皇帝的后半生》连续再版了七次。“我到美国访问,人家说跟皇上老婆打官司的贾先生来了。”他记得,当年走出法院看到李淑贤,知道她被鼓动得撤不了案,心里也挺不是滋味,“我就走过去对她说,‘你没有车,送送你’,她哭了。”李淑贤临终前,表示后悔,“对不起英华和刘大姐”。被人诬告,他反而感到庆幸,“要不是那个人,《末代皇帝的后半生》诞生不了”。
贾英华颇为感慨,“我十几岁就认识李淑贤,一直到她去世。她住八条口里头,我们家住九条口。我妈去她们那挖防空洞,地道口在李淑贤家院里。她看我妈人很慈祥,干活利索,从来也不占小便宜,开始有来往。”当时李淑贤有什么困难贾家都帮她,“她的煤球炉子是我们哥儿仨给弄起来的。她搬了三次家,从八条搬到团结湖,后来又搬到西直门,都是我们哥儿仨搬的。1976年地震的时候,我妈说咱家没事,先给她搭地震棚,我们给她搭完了,她又过来了,说害怕一个人住着,我妈说你看住我们这床上行不行?她说愿意住。结果棚不够长,又展出一块来。整个地震期间她都在我们家睡的,跟我妈中间隔了一个我姐。到11月天冷了大家才陆续搬回去,一块儿住了得有俩仨月。”
贾英华与国舅润麒拉钩,相约把真实的历史留给世人
溥仪二妹韫龢在皇宫中被孤立,伪满过后有创伤,她一个人都不见,可后来告诉贾英华很多鲜见史料。
好多人都不解地问贾英华,怎么那些皇亲国戚都愿意对他掏出心里话?贾英华笑了,他觉得自小就受到母亲的很大影响,“谁有困难帮谁”。他记得特清楚,“治保会居委会什么的在我们家开会,特逗,我妈靠着被垛,他们都坐在床沿上。我妈什么头儿都不是,但是说什么他们听什么。”
贾英华从小人缘也特别好,调动工作时,国务院秘书局的人曾经到居委会调查他,问这人是不是造反派?后来他才听同事说:“街道把你说得跟一朵花似的。”
有件事他印象很深。帝师朱益藩之子朱鋆被遣返轰回老家,刚回来时穷得吃不上饭。“大家都穷,我们家也没钱。那时候街坊自发形成一个叫‘摇会’的互助组织,每个月一放钱,谁家遇着婚丧嫁娶的急事,这个钱就给谁用。朱鋆的老婆是载润贝勒的女儿金淑英,金枝玉叶呀,跟光绪皇帝是堂兄妹。有天大晚上的,老头没辙了就找我说让想想辙。我说‘行,明天早上您听话儿’。回去我就问我妈,‘咱家有钱吗’?我妈说了句,‘宁说千声有,不说一声无’。就拿了120块钱给他应急,救了他们家一下。后来他拿出几件东西卖给我,还请我在峨眉酒家喝了一次酒,我结婚的时候他还送了我一个被面儿。”有意思的是,前两年东四七条小学书记——朱鋆的孙女到家里看望贾英华,一见面就说,“您记得吗?当年您跟我爷爷说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给您倒水。”
皇嗣毓嵒拿出谭玉龄骨灰坛向贾英华讲述真实历史秘闻
看收藏品,像触摸到了主人公的体温
对贾英华来说,搜集史料这个难题往往是有如神助。多年来他收集了散见于各处的珍贵档案,诸如苏联的解密档案、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记录。他还收集了几百本外文古籍,把一百多年前外国名家写的中国晚清宫廷书籍攥在手里,“比如世界上第一本写慈禧的书,还有各种第一版。”最让他惊喜的是,耳顺之年的生日,他意外获得了原版爱新觉罗宗谱,而且是溥仪亲自让皇嗣毓嵒先生始终背在身上的那套。如今,宣统登基的邮票、宣统逊位诏书(满汉文)、溥仪九封亲笔信札,还有溥仪的眼镜和镜子等文物,统统令人称奇地收藏在他手里。他甚至还藏有最后一位帝师朱益藩书写的《兰亭序》长卷,每次拿出来欣赏,他都觉得“像触摸到了主人公的体温”。
贾英华尤为难忘,作为重要史料,原本他珍藏有仅出版过一期创刊号的《彻底批判末代皇帝溥仪》。“当年那是戴爱莲的妈妈收藏的红卫兵报纸,我现在还记得她那时候就穿七分裤,骑一辆小红自行车,特洋气。听说李淑贤跟我们家认识,上我们家来好几次。可是报纸被人弄走了,没了。我重新写的时候跟她一说,八九十岁的老太太,又骑着小红自行车,冒着雨从北新桥到我们家,送来她自己珍藏的这份报纸。”
在一次外媒访谈中,外国记者询问贾英华对自己的评价,他直言不讳地说:“这有待于历史评价。但是不夸口地说,研究溥仪研究末代皇族,我是一道迈不过去的门槛。”这么多年他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研究的历史成果受到海内外读者的热忱欢迎。他透露《末代皇后婉容之谜》一书已经完稿将近两年了,计划明年出版。“因为有几个细节还需要推敲,但是知情人只剩两个人,一个是润麒的女儿曼若,比我大7岁。还有就是婉容的哥哥润良的女儿小英,比我大14岁。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一通电话就是三四个小时。只有这两个人知道婉容当年的细节,我想把历史细节再抠得清楚点”。
文/本报记者 李喆
供图/贾英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