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容乃大 一个老派藏家的操行评语
◎辛酉生
展览:有容乃大——容庚捐赠展
时间:2020.10.31-12.5
地点:中国美术馆
《有容乃大——容庚捐赠展》正在中国美术馆展览。捐赠一直是中国美术馆馆藏的重要来源,并通过展览对捐赠者表示褒扬。对捐赠者的重视能够促进国家收藏机构和捐赠者的良性互动,继而为公众提供更多优秀的文化作品。
容庚先生是书法篆刻家,但这个称号显然无法概括他一生的事业,他是著名的古文字学家,又是著名收藏家。容庚原名容肇庚、字希白,1894年生于广东东莞一个书香门第。他的祖父容鹤龄、外祖父邓蓉镜都是同治朝进士,父亲容作恭是拔贡。容庚幼时在家读私塾,后进入当地高等小学读书。不幸的是15岁时父亲去世。其后母亲送他到广州与舅舅邓尔雅同住。邓尔雅是著名篆刻家、书画家,与容庚共同生活期间教授他小学和篆刻。邓尔雅对容庚的意义十分明显的,不仅奠定了容庚的艺术基础,应该也对他选择古文字为研究方向起到影响。修习篆刻之外,容庚还曾随族叔祖、岭南画派创始人居廉弟子容祖椿学习绘画。
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容庚中学毕业,结婚,做中学老师,编书写作,当县议员。原本平顺的生活如果一直持续下去,或许他会成为当地一个乡贤。但在1922年,容庚任教的东莞中学校长因提倡男女同校被撤职,容庚遂与弟容肇祖离校,次年29岁的容庚北上进京求学。
北上途中,容庚在天津拜访了著名古文字学家罗振玉,并出示作品《金文编》求教,罗振玉表示赞赏。这部作品是容庚的成名作,作为一部完备的金文字典,至今仍是许多古文字学家的案头书。到京后,容庚先入朝阳大学,后破格入读北京大学国学门研究生。毕业后容庚除出游、考察外基本在北京生活,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任教,并参与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中央研究院工作,完成诸多著作。
北上是容庚的人生转折点,使他进入更高的学术平台,得以认识罗振玉、王国维等学术名流,构建起自己的学术和社交圈子,通过罗振玉等的帮助开始出版学术著作,接触到更多图书文物,开始个人收藏。
1946年,容庚离京南下广东教书,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山大学教授,参与广东文物保护和书法活动,继续与师友保持社交,开始捐献文物。
粗略回顾容庚的经历,学术研究是他毕生的工作,收藏和艺术创作既是为学术研究收集材料,又是个人兴趣使然。
这次展览中有大量青铜器和青铜器拓片,都是古文字和金石研究的重要资料。容庚一生收藏青铜器200余件,并曾亲手制作大量拓片。这些拓片多有容庚或其他学者的题跋,且多富学术性。如陈列在中厅的越王剑拓片,后附容庚长跋可以当作一篇小论文来看。这把越王剑容庚曾经售与另一位古文字学家于省吾,后来容庚通过剑上铭文,考释出此剑为越王剑,又用其他器物从于省吾手中换了回来。
容庚收藏的大宗是书画,有1200余件。画作有宋人无款《秋山图》,元明清名家黄公望、沈周、文征明、董其昌、王鉴、恽寿平等的作品;书有唐人写经、祝允明、倪元璐、朱耷、金农、何绍基等。容庚对书画研究亦深,本次展览中有一张明代花鸟画家林良的《秋林聚禽图》,容庚就曾为林良写过评传。他还有关于倪瓒、董其昌的研究文章和《飞白考》等书法研究文章。1972年,容庚完成《颂斋书画小记》二百余万字,为他书画研究最后的重要著作。
容庚的印章收藏,除古玺和前人作品外,多有师长、朋友、晚辈为他所刻,艺术价值之外能够较直观反映他的社交活动。如他收藏的大量邓尔雅的作品,可看出他和舅舅兼老师的情谊。商承祚、冯康侯等同事、朋友的印章,既是他们友谊的见证,还是他生活轨迹的反映。不少年岁小他很多的印人曾为他刻制印章,如弟子马国权和京津的康殷、张牧石,都比他小30余岁。刘一闻、程与天等比他小50多岁,为他刻印时还是个青年。这说明容庚始终与年轻艺术家保有交集,也说明他晚年在书法篆刻界的影响力。
收藏是费钱的事,虽然容庚基本上一直有一份稳定的教授工作,著述、兼职也可带来收入,但相对收藏所需,收入总嫌不足。《容庚北平日记》中有不少他捡漏和低买高卖的记录。容庚有名言,“生财有大道,成名有捷径”,不靠财力靠眼力,是他的收藏之道。
收藏外,容庚还是艺术创作者。容庚的书法得益于他对金文的研究,用笔圆浑平和,有雍穆之感,所作多临写吉金铭文。他的篆刻初宗黄士陵,又学汉印、古玺,冲淡恬静,与他的书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本次展览中有多幅容庚画作,相对于他为人熟知的书法篆刻,绘画并不多见。容庚绘画从岭南派花鸟入手,北上后泛临元明清各家。展出的这批画作,除赠给三个女儿的三幅花鸟外,无论立轴、长卷都写明临某家,虽然算不得特别精妙,但亦非一般文人自娱所能达到的高度。
不强调个性,以临仿历代名家为创作方式,是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一种取向。本次展出的王鉴《山水册》、恽寿平《花鸟册》也都逐开标明仿某家。在容庚的艺术创作中,绘画可能是最早停止的项目,1949年后基本不涉足。现在能看到的容庚绘画作品,多是他中年时期在北京所作,不少还是日本占领时期的作品。在这个历史时期,不断地临摹古画,或许也是他心境的一种折射。
本次展览中有两部作品值得一提。一部是这次捐赠给中国美术馆的《颂斋藏印》。这部作品完成于1974年,将容庚藏用印140方钤印盖10份,再由容庚手书封面10纸装订成册,自存并分赠友人。一部是《来鸿集录》,将现当代百余位学者给容庚的信集录成册,也是在“文革”中完成。制作印谱和书信集都是传统文人喜为的事情,但放在“文革”那个特殊的历史阶段,即便是后期相对松动,也与社会大环境格格不入,容庚先生敢为之,也说明他传统文人心性根深蒂固。在制作印谱的过程中,还有后辈学者王贵忱参与,也可见容庚始终在传承着广东文脉,他与画家吴灏的交往亦是如此。
在容庚治学、创作、收藏中无不体现出他传统文人的一面。但另一方面,相对于传统士大夫们喜欢刻上一枚“子孙永保”印章,希望自己的收藏能够世代传承,他又有着很现代的理念。
自1956年容庚捐赠一批重要青铜器和书画开始,他的捐赠活动一直持续到生命的最后几年。广东主要的博物馆、图书馆和他家乡的博物馆以及国家博物馆,都有他的捐赠。当然,1949年后收藏家们将许多重要藏品捐献出来,有时代和政治的因素,但更应当肯定的是他们的无私。像容庚这样彻底、大量地捐献藏品——青铜器近200件,书画1200余件,古籍善本1万余册,拓片、丛贴信札近千件,除去无私无法解释。他的无私又影响到子女,继续将父亲的遗产捐献出来。在艺术品价值飙高的时代,几乎每一位文化老人、重要艺术家身后都是巨大的财富利益,后辈对簿公堂者有之,老人过世不几个月生前藏品就大量出现在拍卖会上的有之。争取属于自己的利益并没错,但容庚及后人的做法要更从容和令人可钦。
近年来,每当一位文化老人去世,便出现“一个时代终结”的叹息,也不论这个人能否代表一个时代。当1983年容庚去世时,人们或许正在拥抱一个新时代,无暇感叹时代终结。但容庚这位经历了晚清、民国和新中国的学者,身上承载着变革时代的文人特质。通过这样一个展览,一方面因容庚及后人的无私而能欣赏到历代艺术品,另一方面也由容庚这个切口使观者了解老辈学人的生活、治学和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