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晨曦穿过森森的古木,北京天坛公园的一角,一个个小空地上,散布着十多位晨练的老人,他们手中的空竹上下翻飞。胡同里,一家豆汁店的门前,坐满了熟悉的食客,对面的树荫下,几个吃完早点的大爷,沉浸在楚河汉界的“厮杀”中……
这是北京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早晨,却又是不寻常的一个早晨,那些早起锻炼的老人身上,凝聚着这座古都中,千百年来最宏大的历史和最琐碎的生活,也传承着人们千百年不绝的记忆,这些记忆还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非物质文化遗产。
曾赖以谋生的空竹,变成市民锻炼项目
“抖空竹是北京技艺,有600年历史,出了名的易学难精。”7月21日,北京空竹博物馆馆长、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北京抖空竹技艺的第三代代表性传承人李连元对新京报记者说,“学空竹上手容易,记住一些特定的动作,就可以让空竹转起来,但真要玩得好,得下功夫。”
75岁的李连元,练空竹已经70年。四五岁的时候,他跟着爷爷奶奶在天桥摆摊卖茶汤,空竹就是招徕顾客的工具,“我爷爷老说,声响人聚,好做生意。那个年头,抖空竹是为了营生,要抖得好,抖得巧。空竹有大小哨,大哨低音,沉稳厚重,小哨高音,激越昂扬,大哨小哨齐鸣,远近的客人就围上来了。”
北京是一座非遗之城,数千年建城史,铸造了这座城市恢弘壮丽的文化底蕴,也留下了许许多多手艺人谋生传家的技艺,李连元曾经撂地摊的天桥,是集大成之地,掼跤艺术、北京评书,庙会里的糖人、兔爷、风筝……都是手艺人们代代相传、养家糊口的拿手本领。
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曾经的手艺,不再是赖以谋生的手段、秘而不传的绝技,变成了人们休闲娱乐的工具,也变成了历史的遗产,出现在一条条最普通不过的街道中,在一个个清晨锻炼的老人身上,也出现在他们买菜的小拖车和新鲜蔬菜混在一起的空竹、扇子、棋子中。
他们或许并不是非遗的传承人,只是北京两千多万人中最普通的一员,他们玩空竹、放风筝、练太极,也不再是为养家糊口,而只是因为喜欢。
“就好像空竹,响起来声音极美,孩子们感受纯真的欢乐,大人们回味生活的美好,抖的人,看的人,听的人,各有所得,各乐其乐。”李连元说。
成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代表人之后,李连元发现,原本传自北京的空竹,其实早就传遍各地了。十多年来,他走进校园、走进社区,展示技艺,也传承文化。如今,他已经有三十多位弟子,这些弟子们来自天南海北,学成后又分散四方,把老北京的绝活儿,带到了全国。“非遗不是排他的,不是学了这个,就只能干这个,完全可以当做业余爱好,而且还能寓教于乐,和学习、生活相互促进。”
多元来自于融合,也来自于开放,这种开放,在今天依然得以保持,2020年发布实施的《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发展工程实施方案》中提出,支持外地非遗在北京传播,并对特定项目给予资助。“在过去,北京的文化中,市井文化和源自宫廷的文化并存,本地文化和全国各地的文化交汇,造就了北京文化独有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到今天,这种特性还在不断放大,不断地丰富着这个文化中心、非遗之城的内容。”北京民俗学会会长高巍说。
融入生活的节气,是古今共通的文化
“几百年前的北京人,生活中耳濡目染的东西,如今还在市井中流传。”近些年来,高巍一直在尝试探索和挖掘各种非遗项目背后的文化和传承,“北京有上万种非遗项目,其中大部分,都是千百年生活经验和记忆的积累与结合。或许有些非遗项目确实因为生活方式的变化,而变得渐渐遥远,但还有许多仍旧渗透在人们的衣食住行中。”
前门大街,北京非遗的另一个集散地,这里汇集着最多的老字号,在过去的岁月里,曾经占领着人们的衣食住行,布鞋、绸缎、酱菜,在荣宝斋中,人们可以近距离感受“木板水印”里流传千古的图画,在吴裕泰,“茉莉花茶”的制作技艺随时可以观摩和学习。走在大街上,路边的铜雕,或许就是一位身负绝艺的传承人的作品,踏进一间门脸,或许就能邂逅一件精美绝伦的景泰蓝……
如果从永定门往北,就能发现,沿着永定河岸,一条狭长的绿化带中,有二十四个洁白高大的石柱矗立在河边,这是新建的“二十四节气公园”,每一个柱子,代表着一个节气,铭刻着节气的源头、文化、习俗、诗文等。
二十四节气是古老的农耕文化,然而,这些源自上千年前的农耕经验,在二十一世纪的大都市中,仍旧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每一个北京人,在立春的那一天,都要买一份春饼回家,在立秋时节,要吃一顿羊肉。”一直以来,高巍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讲述二十四节气的意义,“二十四节气不止是农耕气象的节点,也是中国人言行举止、饮食起居都和自然相和谐的理念结晶,人们通过感知,切身体会到自然规律的伟大,发自内心的敬畏、感恩,形成了知天畏天,追求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迫切愿望。这一点,今天的人们其实更加需要。”
2016年,二十四节气正式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2022年,登上了冬奥会开幕式,向世界展示中国数千年的历史和文明,时间和空间交融在了一起,传统的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的思想,越来越多地影响着现代人的生活方式。高巍觉得,在这个极速变化的现代社会中,有些东西却始终没变。
古老悠久的非遗,也可以青春时尚
北京是一座古都,也是一座现代大都市,它是古老的,也是时尚的。古典和现代互为表里,融合无间。
就在天坛公园旁边不远处,一条狭窄的胡同中,一座废弃的工厂被改造成了一座非遗文化展示园。园区中的一个小小工作室,吴氏京绣传承人刘晓燕就在这里工作。
刘晓燕并不是传统的手艺学徒,而是一位服装设计专业的大学生,还做过游戏插画师,直到她接触京绣之后,才开始拜师学艺,成为吴氏京绣的第五代传承人。
和人们印象中的老手艺人不同,这个年轻的传承人,总是在寻找新的表达方式,总是在琢磨年轻人的喜好。
“传统的文化,是创意的资源。”这句看起来简单的话,做起来并不容易。
刘晓燕尝试过很多创新,最终,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把传统的京绣,和现代饰品结合起来,原本就极尽精巧的刺绣,被浓缩在一个个小小的饰品中,耳环、胸针、挂坠、摆件……
刘晓燕有几件得意的作品,比如一对径不及寸的小小耳坠上,双面绣着千里江山的图案,在一次汉服爱好者聚会中,被喜欢传统文化的年轻人发现,一时风传。
刘晓燕也在不断地尝试寻找更贴合时事的题材,疫情期间,她在直播间里教大家用京绣的方式,绣出“绿码”图案,这种简单易行的刺绣,让许多观众开始动手自己绣一个“绿码挂件”。
在更广阔的范围中,类似的尝试正在变得越来越多,比如故宫的文创产品,每出新品,总会在网上形成热潮,前门大街上,年轻的传承者们,在不断尝试新的创作,把古老的技艺和文化,变成新的“国潮”。
走上世界的舞台,他们把北京故事播向远方
在这座城市中,非遗的“接班人”,还囊括了五湖四海的朋友们,非遗的影响范围,也辐射向更广阔的世界。
在中国定居已经20多年的比利时设计师翠翠,是一位特别的非遗传承者,或者说非遗追寻者。
年轻时,翠翠喜欢上世界各国的非遗文化,一度走遍全球,追寻那些留在时光里的技艺,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第一次来到中国。“下飞机后,第一次看到北京,我就告诉自己,这是我要找的地方。”
二十多年中,翠翠学习了很多非遗技艺,她在北京学习内画技艺,发现,北京原来有数百位精通内画的人。翠翠在贵州呆了很多年,学习苗绣,学习苗语,也学习苗族一切的文化,如今她在北京建立了工作室,把许许多多她曾遇到的、学会的技艺,用在她的设计上,推荐给世界各地的人们。
李连元和他的空竹,也同样走出了北京,走出了中国,到世界各地展演。李连元擅长异型空竹,酒瓶、杯盖、小凳子、足球、西瓜、啤酒桶,装上一个轴承,他就能让它们在空中跳舞。他还可以用鱼竿抖出“盘丝空竹”,每次在国外演出的时候,都能引来无数惊叹。
而刚刚过去不久的北京冬奥会,更有许许多多的非遗技艺,展示在世界面前,比如源于灯笼的“雪容融”、海派绒线编结技艺编成的花束。还有北京奥运金牌所使用的“金镶玉”技艺,这是北京独有的非遗传承,这些非遗元素,在举世瞩目的大会上,以震撼人心的方式,传播到全球各国,也把北京的故事,中国的故事,讲给整个世界听。
对话
北京市文旅局非遗处处长张迁:
非遗是一张永恒的金名片
新京报:能否介绍一下北京非遗保护和传承的情况?
张迁:北京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丰富,据普查,全市非遗资源有12000余项,共有京剧、昆曲等12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项目,144个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303个市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91位,市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242位。
新京报:作为首都和文化中心,北京的非遗有何独有的特点?
张迁:北京非遗的特点,可以用“顶天立地”来形容。顶天,指的是许多非遗源自过去的宫廷,这些技艺被一代代手艺人精心打磨,精益求精,技艺水平、文化水平、艺术修养达到了极高的层次。立地,指的是许多非遗和百姓最普通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衣食住行、休闲娱乐中,都有非遗,布鞋、酱菜、相声、评书之类。值得注意的是,许多非遗技艺、文化,本身是生于生活、长于生活,也发展于生活,直到今天,还在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
新京报:在保护和传承方面,北京有哪些独到的经验?
张迁:2019年,北京出台并实施了《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条例》,涉及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调查与保存、代表性项目名录、传承与分类保护、传播与发展、法律责任等各个方面。为完善与《条例》相配套的政策体系,2019年,北京市文旅局与北京市经济和信息化局、市财政局共同出台《北京市传统工艺振兴实施意见》。2020年北京市文旅局与市委宣传部、市财政局联合印发《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发展工程实施方案》;2021年,北京市文旅局出台了《北京市曲艺传承发展实施计划》。目前正在形成以《条例》为基础、“非遗项目-传承人群-保护实体-宣传展示”等内容全覆盖的配套政策,支撑完善非遗保护工作体系。
新京报:社会在不断发展,人们的审美也在变化,在适应现代社会发展方面,北京有哪些做法和成果?
张迁:人们往往觉得,非遗传承人年龄都很大,技艺也是老一套。确实,许多技艺往往传承百年以上,一个人要掌握,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积累。但这并不意味着缺乏年轻的传承者,尤其是许多和生活结合很紧密的非遗技艺,比如中医药方面的,再如和衣食住行等相关的,有很多受过非常好的教育、且熟练掌握现代传播技术的年轻人,在不断地创新和开拓。
新京报:你认为在北京未来的建设和发展中,非遗文化能够起到怎样的作用?
张迁:非遗保护的核心的是人,既保护有物理层面的技术,也保护传承千百年的记忆。我认为,北京的非遗未来一定会大发展、大繁荣。原因有三。第一,北京在文化方面有广阔的空间和机会,这是北京作为文化中心独特的优势。第二,北京聚居了全国各地的人才,具有人才优势。第三,北京有更好的智力优势,包括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央美院等,很多高校都有专门的研究者、有相关的专业或者培训。不仅可以帮助北京的非遗发展,也在不断帮助对口帮扶的地方发展非遗文化、非遗产业,包括青海玉树、新疆和田、湖北竹溪等。对北京来说,丰富的非遗文化,是一个永恒的金名片,是代代相传的精神文化。在未来,北京会以人才培养为中心,充分利用北京各个方面的优势资源,继续打造非遗保护和传承的北京样本。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几百年前的北京人,生活中耳濡目染的东西,如今还在市井中流传。北京有上万种非遗项目,其中大部分,都是千百年生活经验和记忆的积累与结合。或许有些非遗项目确实因为生活方式的变化,而变得渐渐遥远,但还有许多仍旧渗透在人们的衣食住行中。——北京民俗学会会长高巍